龚愿琴

祖母的娘家在华容，湾里有一株古老高大的皂角树。这树有多老？祖母不知道，听湾里的人说得有上千年了。这树有多大？其底部粗壮的树干，需四五个壮汉伸开双臂牵手才能合围起来；其顶部的树冠在火热的夏天向四周伸展开，浓密的枝叶能覆盖出一片近四百平方米的荫凉，那是全湾人白天惬意笑谈、夜里酣然入梦的天堂。

祖母会织布，自我记事起，就常常见她忙完地里的活后，端坐在一台木制的纺线机前，一手摇着机轴，一手不停地捋着棉线。古老的纺线机吱吱呀呀，祖母的双手忙忙碌碌。等到纺好足够的棉线，祖母就会回华容几天，那里很多人家都有织布机。没过几日，祖母就会带回几捆织好的土布，有的还染上了好看的颜色。将这些土布做成床单或是被里，铺到床上，盖在身上，美滋滋，香喷喷，暖融融。

祖母善良淳朴、勤劳能干，是全家人的主心骨。童年的我，有时候会站在后门口，跟着祖母一起向着北方凝望——北方，有祖母的故乡华容。那时候，我的心中甚是疑惑：华容，除了古树和土布，究竟是一方怎样美好的存在，才养育了我这样可亲可敬的祖母？

终于，我有了一次跟随父母去华容的机会。那是祖母的一个侄子家办喜事。没有路，走的全是田间地头，沿途有很多河港沟渠，到达时已是傍晚。好听的乡音，热闹的人影，欢乐的笑语，浓浓的亲情，对了，还有香甜的糍粑，小小的我被这些“喧嚣”环绕，还没来得及去看古树，就疲惫地睡着了。

春去秋来，斗转星移。一转眼，我已过不惑之年，祖母也更老了。

年迈的祖母很少回华容，而我却因为这样那样的缘故，双足常常不经意就踏上了华容的土地。我对这一处血脉来源之所的山山水水从来都感到亲切，从来都满怀敬畏。

我见过蒲团的荷花，红艳艳地盛开在大片大片的碧叶丛中，微风吹过，阵阵清香；我品尝过红莲湖的螃蟹，肉肥黄厚，鲜味十足；我登顶过秀海湖畔的葛仙楼，满眼苍翠，满心浮腾；我拜谒过彭楚藩烈士祠，百般滋味，百感交集；我参观过现代化的唯品会华中运营中心，仰望过三江港码头那直耸云天的铁臂高吊塔，还曾在横穿华容的高速公路上驱驰，在天高江阔的粑铺大堤上久久流连……

每次从华容回来，我总会向祖母讲述在华容的所见所闻。我告诉祖母，“华容”就是“花容”，意思是“像花一样的容颜”。祖母似乎懂了，脸上的皱纹次第盛开，恰如一朵美丽的黄菊花。

祖母娘家的湾子，在翻天覆地的开发建设大潮中已渐渐消逝。那株千年的皂角树，历经风霜雨雪的剥蚀，虽然仍亭亭如盖，但树心早已亏空。终于有一天，它如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，在又一次恶劣天气的疯狂肆虐中被雷电击中，颓然倒下。但神奇的是，次年春天，竟有新鲜翠绿的细芽从腐朽的枯木根部生长出来，蓬蓬勃勃，弥漫着皂角的芬芳！

在那些芬芳翠绿的细芽长成小树高的时候，父亲和叔叔们把祖母接过去，连同祖母的子侄孙辈，一起在那片翠绿芬芳的背景前留影，祖母笑得温和、慈祥，像花儿一样美好。

前不久，应文朋诗友相邀，我再次去华容。那天，云淡风轻，秋阳暖暖，一群有趣的灵魂行走在青山碧水之间，或观花，或戏蝶，或沉思，或细语，用尽“之乎者也”，都表达不了彼时的愉悦和轻松。

只是，这次从华容回来，我不能再与祖母分享趣事，因为我那可亲可敬的祖母，已于十个月前，在一座春夏秋冬都会开花的山上永远长眠。

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，时代的进步势不可当，岁月的长河里，总有一些过往需要铭记，总有一些眷恋需要长存。面对即将建成的华容市民中心，我满心期待，据说那里是华容博物馆、非遗馆、文化馆三馆合一。我想，到时候，一定能在其中找到祖母常织的土布，又美，又香，又暖，有着花儿一样的容颜。